原创图文:派派
前言
六月下旬,我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岛,去往岛上的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轮渡」。游客在沈家湾购票登船后,要历经四个小时方能抵达。
那天坐的轮渡的年龄应该有十几岁了,它和它的同伴们穿梭在枸杞岛和沈家湾,穿梭在深圳蛇口和香港,穿梭在台湾海峡与内陆。它们是改革开放的亲历者,更是时代的见证者。
当它们无声地见证了那个伟大时代的光辉,有些烙印也悄悄在轮渡里落地生根。
轮渡上的人们来自各行各业,我看见了背井离乡的年轻打工者、带着大包行李去异乡谋生的中年夫妇、和我一样去岛上游玩的旅客、每天重复着航海路线的船员、在岸上经营海鲜鱼类生意的商人,形形色色的人们在沉默中互相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轮渡成了一个默契的舞台,一个稳定而安全的容器,在浩瀚深邃的大海上以沉默之躯托举起所有人「此时此地」的感受和情绪。
乘坐轮渡的四个小时里,这种彻底在空间和时间层面切断我与现实生活连接的方式,给了我一种奇妙的新体验:不管你曾经或现在是谁,在此时此地,你只有一个身份:大海的来访者。
当我走进船舱里,当我的手触摸到那锈迹斑斑的船壁时,它以无声地方式诉说着它的故事,仿佛是时间的证人。
船尾的海鸥用低飞的翅膀微妙的暗示着人类的局限,浪涛拍打在船身的声音有着规律的节奏,如同人类心脏跳动的律动:砰、砰、砰——生命找到了它完美的表达意象:大海。
我沉浸在大海恩赐的感受之中,谦卑的面对着四面环绕的力量,这股力量使我顷刻间感到渺小,大海在迫使我觉察到「生命的臣服」。
接着,从轮渡下来后,我开始了小岛之行,在岛上待了两天后,整体的感受则更难用语言去描述。
如果把轮渡比喻为「承载集体意识的容器」,那么小岛则是「个体意识的迷失之地」。
小岛独特的「地理坐标」以一种空间入侵的方式,巧妙的破解了我们「主流价值评判体系的坐标」,让我们无法以年龄、职业、社会地位等传统标签来界定当下的自我。
因为只要那趟一天只有一班的轮渡没有出现,所有的人都处在相同的状态里:没有熟悉的环境和身份标签,不能随时离开。
小岛的海风会吹走集体意识的纽带所带来的束缚,让个体处于一种孤立和迷失的状态。这种迷失的感觉既让人感受到无处可归,失去了对自己和周围世界的方向和定位,又让人觉得新鲜好奇——因为个体不再有参照物、不再有社会规范和主流期望,在一个看似局限的空间里面对着自由和选择。
当我看到自己的倒影是浮现在海水里而不是写字楼玻璃幕墙上时,我开始思考:那些黏在脸上的标签在大海的倒影里消失了,此时此刻,我会是谁呢?
我感受到了这片大海和小岛在共同分娩一个新的「我」,接着四面八方的灵魂都在涌向我,它们渴望借助「我」——这个刚诞生在脚下这片无依之地的人,一同唱响最后一曲挽歌。
在返航的轮渡里,我依旧沉浸在他们的歌声之中,在狭小幽暗的船舱里写下了这首诗歌,名为《鱼钩》。
诗歌:《鱼钩》
岛民用来谋生的鱼钩勾住了我无处逃离的灵魂,
于是我也成了这轮回之舞的受困舞者,
不到最后一刻,不敢谢幕。
前奏:沉默的大海
某一世的记忆是一名刚满十六岁的年轻船员,
成长的过程中匮乏于这座小岛的贫瘠和荒芜。
渴望在积攒一些物质基础后,带着父母离开这片孤岛,永远不再回来。
历时两个月的远航前,我与父母嬉笑着告别,
曾以为他们如往常一样,会在我归来那天,在岸边迎接我回家。
靠岸时惊闻噩耗,父母出海捕鱼时不幸遭遇暴雨和巨浪,
葬身于大海和鱼腹。
这场意外在我的心中长出了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痕,
我从缝隙中艰难的伸出了一只手,
渴望有人可以拉我一把。
过了很久,我手指的颤抖融入了虚无,
呼喊的回音也悄然消散。
一个寒意萦绕的清晨,
我在恍惚迷离的梦中看见了我们一家人围聚在炉火边,
父亲熟练地翻炒着年夜饭,母亲给我围上刚织好的红色毛衣。
梦里温暖的炉火点燃了我心中复仇的火焰。
醒来后,我冲向海边,
愤怒的向大海挥舞着拳头,
声嘶力竭的发出呐喊和宣言:
大海,我会摧毁你的一切!
我潜入浅海,用力的折断珊瑚的枝条,
将美丽的珊瑚礁变成残缺的颓垣。
顺手也毁了这些鱼群的栖息之地,
让它们和我一样成为无家可归之人。
我捕捉无辜的海洋生物,
用尖锐的刀刃将它们猎杀后再全部丢回海里,
决绝的向大海发出威胁。
我在最清澈的那片海域倾倒有毒的废料,
想让大海无论是白昼黑夜都变得漆黑一片,
毁掉它被世人所知的美好。
但每当我第二天醒来,
准备亲眼目睹一个充满着恶臭和丑陋的大海时,
我发现它并没有任何变化。
大海回以沉默,太阳照常升起。
时间久了,我也累了。
仇恨的欲火在心中变成了对重逢的渴望。
一天夜里,海上刮起了台风,
浩瀚的波涛向岸边奔涌而来,
它们用力的撞击着岸边的礁石和沙滩,
我终于等来了这个时刻。
我来到海边,启动了一艘小船,
迎着海上狂风暴雨的中心前进,
船身在航行中颠簸不已。
不知前行了多久,海浪越来越汹涌澎湃,
仿佛大海积压了很久的怒吼,
将整艘船拍打得摇摇欲坠。
巨浪狠狠地撞击着船舶的舷侧,
宛如林间野兽张开尖锐的獠牙,
那一刻,船体船舶在巨浪的掌控下翻滚、旋转,
船首指向天空,船尾朝向大海。
暴雨倾盆而下,巨大的水滴伴随着船舶的翻腾,
让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嗯,我们一家人就要团聚了。」
就在那一念之间,
船舶在空中轮回转了一圈后,重新回到了海面。
随后,暴风雨逐渐平息,海面开始恢复平静。
天亮了,我在平静的海面上放声大哭。
大海依旧回以沉默,太阳照常升起。
后来,我便在小岛的沿边搭建了一个木屋。
木屋的地方很隐蔽,但是足够靠近海,
想念父母的时候,我就去海边的沙滩上和他们说说话。
又过了几年,我娶妻生子。
孩子长大的过程中,
我向他描述远航的危险,
我希望他安心的做个渔民。
此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小岛,
因为无需再扬帆起航,
我已然在大海潮汐的涌动声中开始了一生的漂泊。
中场:渔网里的一生
某一世的记忆是一名充满野心的渔民,
从小就畏惧深海,不能长时间远航出海。
心中却怀揣着一个梦想,想给小岛和家人带来富足的未来,
但那贫瘠的土地,和一眼望到头的余生都在回应着我的渴望。
我通过捕鱼赚着勉强糊口的收入,
孩子突然的重病,使原本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加拮据。
我有时会很羡慕岸上的人们,
他们拥有茂盛的农田和丰沛的资源,
而小岛唯一的宝藏,是汹涌的鱼群。
转眼间,孩子到了求学的年纪,
我们住的木屋开始老化和漏水,
我和妻子商量,准备凑一笔钱给孩子换个住的更舒服的地方。
直到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
还是凑不够数。
冬天的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雨穿过木屋的顶梁,
冰冷的雨水滴落在孩子午睡的脸颊,也浸湿了她珍爱的童话书。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自责。
晚上,我去海边跪了一夜,向海神虔诚的祈祷。
我对大海说:愿用一年的阳寿换鱼群在来年疯狂的繁衍。
第二日清晨,在晨曦的柔光中,
我看到了一丝奇迹的征兆,
天空中绽放的彩虹,仿佛预见了我的祈祷会实现。
第二年,鱼群的繁衍数量像春日花朵般绽放,
它们在海洋中舞蹈,
如河水奔流般从海的深处涌向岸边。
我和儿时的玩伴们决定起业,
想把鱼做成海鲜产品卖给岸上的人,
我负责捕捞,他们负责加工并运输到岸上售卖。
每一年的年末,我都在夜里继续向大海祈祷,
央求来年鱼群更加丰盛。
若第二天清晨未见彩虹的霞光, 我便会加码自己的赌注。
经过了四年的沉淀,事业初步形成规模。
我和生意伙伴们都赚到了一些钱,
和之前的收入对比已经好了很多。
可惜好景不长,
从第四年开始生意伙伴就逐渐减少,
我后知后觉的了解到,伙伴们在积攒了一些积蓄后,
大多数都选择带着家人离开小岛,去岸上追逐更广阔的天地。
或许,他们在日复一日售卖海鲜的工作里,
在反复往来于海洋和岸上的航线途中,
在黎明与晨曦的交替时刻,
瞥见了岸上的希望。
到了第六年,生意伙伴只剩下三人。
上岸的人们不再回到这座小岛,
岛上的年轻人逐渐减少, 老人和妇孺留守着消逝的希望。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用这几年赚的钱,
给孩子交了学费,一家人住进了不漏水的砖瓦房里。
我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开始迈入中年,不再谈及梦想,不再向之前那般拼命。
岛就是岛,它不可能成为陆地。
小岛从孕育生命的那一刻起,
大海早已决定了它的命运,
余生只是在「尝试对抗」与「慢慢接受」之间徘徊罢了。
我用渔网和鱼钩捕捞生计,
鱼钩上的诱惑是残酷和现实的,它试图将鱼儿束缚于命运的网。
但它却如同无法挣脱的纽带,栓进了我一生的时光。
当鱼钩带着鱼饵以最诱惑的方式刺向鱼群,
当欲望和痛苦一起出现时,你猜,鱼会选哪个?
捕鱼、杀鱼、吃鱼、再吐出骨头,埋进海里。
出生、长大、结婚,再生个孩子,继续做个渔民。
鱼钩的一端勾住了鱼儿的欲望,另一边勾住了人的希望。
严冬的深夜,刚哄女儿睡下,
我听到一个声音:时间到了。
我在意识的迷离中拖下鞋子,
走向了深海。
尾声:海的女儿
某一世的记忆是幼年因生病而残障的孩童,
从记事开始,双脚就无法离地行走。
在外人看来,小岛成为了我唯一的避风港,
我没有什么朋友,身体的限制几乎让我无法独自外出。
幸运的是,我的父母都非常爱我。
尤其是父亲,
他拼命的工作,愧疚的弥补我的一切。
父亲始终心怀自责之情, 认为是他将我带入世间,却使我遭受身体的磨难。
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我打算明年过生日那天告诉父母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五岁那年,我发现自己拥有一个特殊的能力,
我可以在梦境的「意识世界」体验任何生灵的一生。
记得有一次父亲哄我入睡,
他给我讲了「小美人鱼」的故事,
那天夜里,我在梦中仿佛真的成为了那个住在海底王国的公主。
我看见自己爱上了人类,接着失去了自己美丽的歌声和尾巴,最后幻化为虚无的泡沫。
醒来后我感受到了奇妙的真实感,
我能清楚的听到自己动听的歌声回荡在耳边,
能感受到指尖上泡沫轻柔的触感。
我还做过「海的女儿」,
梦里一位海洋精灵告诉我,
在深海有一棵神奇的海藻,吃下它就能变成人类。
接连的一个月里,每天晚上在父亲哄我入睡后,
梦中的我便踏上了寻找海藻的征程。
我与海洋生物为伴,与蝴蝶鱼一同穿越珊瑚林,
与聪明的海豚一同规划寻找海藻的路线。
路上遇到的每一个生灵,都是我的向导和帮助者,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交到了好朋友!
在它们的陪伴下,
我看到了未曾见过的海底世界。
我游遍了海底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潜入过海底洞穴和沉船残骸。
有一次,我意外的发现海底深处散落着一些有毒的废料,有些鱼游过那片海域时会感到身体不适。
令我感到痛心的是,洞穴里还有一些像是被利刃刺杀过的鱼类的尸骨。
接着,在第二天的梦里,我便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些被利刃所杀的鱼。
明知道鱼钩上的诱惑是有代价的,但我依然不受控制的游向了它。
我感受过鱼钩上的挣扎和折磨,也感受过利刃刺向我时,无处可逃的慌张。
纵然只是梦境,但巨大的恐惧依然吞噬了我,
我本能地因为害怕而哭喊了起来。
很快,一双熟悉而温暖的大手轻轻摇醒了我,
轻柔得如同小时候在母亲摇篮中的力度。
醒来的那一刻,我看到父母关切的眼神,
他们的爱是我回到现实世界的坐标。
后来,我开始在梦里清理那片被人为破坏的海域。
我打捞了废料,将利刃从鱼骨中拔出,避免它伤害更多路过的鱼群。
从那以后,梦中原本有些浑浊的海水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澈。
我继续在海底世界寻找海藻。
最终,在一片华丽而隐秘的珊瑚礁中,找到了它。
将海藻吞食下去后,我的鱼尾消失了,变成了一双腿!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知到双腿的存在,
虽然醒来后我还是不能双脚离地,但我已经感到非常知足了。
我想马上把这件事和父亲分享,弥补他心中的缺憾。
那天深夜,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
我看出了他工作的疲惫。
他照例来到床头念着童话故事哄我入睡,
我迫不及待的和他分享了我在海底世界的冒险故事和我短暂拥有双腿的感受。
他笑了笑,摸了下我的脑袋,温柔的说:爸爸希望你永远都不要长大。
过了一会儿,我在睡意朦胧中隐约听到了父亲开门出去的声音,
他这次的脚步声比以往都要轻。
我继续去往梦里的世界开启新的体验了。
那片意识之海,就是我的彼岸。
—— 完结 ——
后记:人生如梦,借假修真
这首诗歌是在离岛返航的船舱里写完的,我清晰的记得在那个时刻我还沉浸在小岛给我的感受中。
其实小岛一直有两条路可以通往彼岸,一是海的女儿走的那条「海底世界」,二是小岛悬崖边那个通向「窄门」的阶梯。
每一级台阶都洒满了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烙印,它被动的见证了无数家庭和个体命运的变化。
我曾经看见过楚门踏上那座台阶时潇洒的背影,他们充满希望和勇气的推开了那扇「窄门」后便消失在了岛民的视线里。
我原本以为之后的他们,会过上向往的自由和真实的生活。但如今,从岸上而来的我,会更清醒的明白,出口的那头只不过是另一个「楚门的世界」——一个被更宏大的叙事所包裹的幻觉制造容器。
诚然,每个容器的结构中都隐藏着那扇「窄门」,只是当个体勇敢地推开这扇无限循环的门时,并不会抵达涅槃的彼岸,而是一场新的幻觉:他们继续扮演着一个内心并不认同的角色,他们继续更加努力的追求成功、权力和财富。
所以这些年来,当周围的大环境和人事物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时,唯一没有变的就是楚门的阶梯上永远挤满了人,随时都有人被挤下来摔的头破血流。也是因为人的心中只要有欲望,就无法真正从鱼钩上挣脱。
其实原本第二个故事《渔网里的一生》应该是诗歌的结局了,在我最初的设想里,这首挽歌是一个关于岛民的命运悬挂在鱼钩之上的故事,关于结构性命题下没有人可以出逃的故事,关于业力在代际中持续传递的故事。
但我的内心知道,并不是唯一的真相——集体意识的共识并不等同于真相。
楚门走不完的阶梯,那么多代人都在轮回中行走,但这并不是唯一的路。
在海底世界里还有另外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在最后章节的故事里,海的女儿找到了。
我曾经在这两篇文章也描述过那条「少有人走的路」,期待在路上见到你的背影:拼多多的「海底世界」、番外 | 海底世界与「有情众生」
如果说这篇作品里有什么信念感是我非常笃定并且想要传递的,那会是:现在的我们,虽困于那艘时代轮渡的结构之下,但仍然可以借结构之假意,修觉性之真心。
就像海的女儿那样,她双腿残疾,没有朋友,生活在一座孤岛之中,但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命运悬挂于鱼钩之上,带着献祭的色彩去审判着命运的不公。
她会感受到父母的爱,会因为在海底世界认识了新朋友开心,会耗费数月在梦里体验他者的生命,痛他人之痛,做能做的改变,不畏因果的迎接生命的挑战。
当梦里的海水越来越清澈的时候,便是她创造出新世界的时刻。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开始拥有在「幻觉中审视幻觉」的觉性,甚至获得在幻觉之中制造幻觉的能力。人相、我相、众生相都会因此发生变化。
至于海底世界她所经历的一切是真是假,外人的解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是真的,她「感受」到的是真的。她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心」被她造了出来,那颗心是真的。
解题的思路不再是我怎么样才可以在鱼钩下安全的度过一生,而是鱼钩真的存在吗?它如果真的存在,它和我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之海的鱼钩变得越来越多?谁在你的意识之海里设计出了鱼钩?
当你开始追问自己这些问题的时候,也许你会开始感受到那个在海底之下的世界,它曾也是你的一部分。人类的生命也不全部都是在岸上,只是后来我们渐渐都忘了。
九月微雨的凉夜,我想将这曲挽歌献给在时代轮渡下的我们这一代人。
或是漫长的季节里,历经轮回的每一代人。
祝他们一切安好,
愿我们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