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 赫尔曼·黑塞
2024-12-25 12:40:34
这几人不时嘲笑院长学识浅薄,于是也更加佩服纳尔齐斯:这个神童,这个美少年,说着优雅的希腊文,举止彬彬有礼、无懈可击;他有着思想者沉静深邃的眼神,有着线条优美、精致如画的薄唇。他的希腊文很优秀,因此学者们都喜爱他;他是如此高贵文雅,因此几乎所有人都喜爱他,甚至还有不少人迷恋他。仅有几个人看不惯他这副沉静自持、有礼有节的模样。
2024-12-28 13:03:10
“请原谅我,父啊,我没那么了解自己的愿望。我当然会一直喜爱学术,不然呢?但我并不认为学术会是我唯一的领域。也许决定一个人天命与使命的并不总是愿望,而是别的什么,冥冥之中的什么。”
神父认真听他说话,神色变得严肃。神父说:“以我对人的了解来说,我们,特别是年轻时的我们,总爱将神的意志与自我的愿望混为一谈。既然你认为自己已了解天命,那么告诉我,你的天命是什么?”此时,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微笑。
纳尔齐斯眯起眼睛,深眸隐藏在又黑又长的睫毛下。他沉默了。
“说吧,我的孩子。”院长等了半天才催促。纳尔齐斯于是垂着眼,轻声说道:“仁慈的父啊,我想我明白的是,首先,我注定要在修院度过一生。我相信我会成为修士,成为教士,成为副院长,也许还会成为院长。我这么相信,并非出于愿望。虽然我并不想要这些职位,但他们无论如何,还是会加到我头上。”
2024-12-28 13:17:28
两位详细阐述并论证了自己的观点,老人和蔼地看着他们,轻轻摇晃一头白发,说:“亲爱的兄弟们,也许你们不相信,在这件事上,我懂的并不比你们多。纳尔齐斯如此心系教学,努力改进教学计划,这很值得赞赏。可既然他的上级持不同意见,他就必须沉默地服从,因为所有教学上的改进,都不能扰乱修院中的秩序与服从精神。所以我要批评纳尔齐斯不懂退让。你们这两位青年学者啊,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冒犯比自己愚蠢的上司,这是克服傲慢的最佳办法。”院长以一个这样的善意玩笑将两人打发走了。但他不忘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留意观察,看两位教员是否重归于好。
2024-12-28 14:51:34
曲高和寡的纳尔齐斯,立刻在歌尔德蒙身上看到一种共性,尽管对方似乎处处与自己相反:纳尔齐斯是深沉、清瘦的,歌尔德蒙却那么明亮、饱满;纳尔齐斯是一位思想家与剖析者,歌尔德蒙却是一位梦想家和童心赤子。然而,这两个极端却碰撞出这样的共同点:两人都是高贵的人类,都拥有出类拔萃的天赋,在人群中很是亮眼;两人也都收到了来自命运的特殊警示。
2024-12-28 15:21:48
而最让他困惑的一点是,对纳尔齐斯的喜爱,与对院长的喜爱,竟如此难以相融。有时他也深深确信,纳尔齐斯也是喜爱他,理解他的,正在等待他的友谊。
实际上,纳尔齐斯对他的关心,已远远超出这个男孩本人的想象。纳尔齐斯发现这个俊美、明亮、可爱的少年正是自身的反面与补充,很想和他成为朋友,想要照顾他、引导他,为他答疑解惑,助他提升和发展,但却克制住自己。令他克制的原因有很多,他心里也几乎都清楚。首先束缚和阻碍他的,是他对不少恋上学生的教员或修士的反感。他自己早已受够了那些老男人投来的贪婪目光,受够了用无言的排斥来应对他们的狎昵。何况,他现在更加理解这种感觉了:连自己也被诱惑着想要博取这位美少年的欢心,逗他露出迷人的笑容,用手轻抚他浅金色的头发。不!他绝不会这么做,绝不。再者,他目前是以助教的身份做着老师,并无相应的地位或权威,他早已习惯了谨小慎微,习惯了在小自己几岁的人面前摆出一副大出二十岁的模样,习惯了严禁自己偏爱某个学生,且强迫自己对并不喜欢的学生付出更多关怀。他的天职就是为智识服务,用严谨自律的人生来奉献。唯有在丧失警觉的瞬间,他才会偷偷为自己的清高、学识与智慧得意一会儿。不,无论与歌尔德蒙结交的想法多么具有诱惑力,它都是危险的,他人生的核心决不能被它触动。他人生的核心与意义,即是为智识服务,为语言服务,他只是学生们的那个沉静、优秀、舍弃私欲的导师。何况除了学生,他还有更为崇高的精神目标。
2025-01-05 10:59:28
然而现在又多了一点什么,新的震动,新的体验:高贵优雅、薄唇讥诮、聪明过人的纳尔齐斯,竟然关心他,喜爱他,主动接近他。可他自己呢,竟然在他面前失态了,害羞,口吃,最后居然还大哭一场!他还没来得及用高贵的武器,用希腊文、哲学、精神化的英雄主义和尊贵的斯多葛精神来赢得这位非凡之人的青睐,就先在他面前软弱可耻地崩溃了!为此,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永远也无法毫无愧疚地正视他的眼睛!
2025-01-05 11:00:55
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之间展开的,是一种奇怪的友谊,仅有少数人接纳,而且有时候,似乎两人自己也对这份关系感到失望。
纳尔齐斯作为思想家,一开始最难适应这份关系。万物于他而言都是智识,爱也是,他可没法不假思索地沉醉到某种魅力之中。在这段友谊中,他是那个起引导作用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唯有他知晓这份友谊的命运、范围和深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单方面地关爱歌尔德蒙,他明白,只有引导这位朋友觉悟,他才可能真正属于他。歌尔德蒙真挚热烈、天真无邪地投入到这新的生活中,纳尔齐斯却清醒地肩负起伟大的命运。
2025-01-05 11:02:45
他本以为,只要有爱,有诚挚的给予,两人就可以融洽相处,消弭差别,化解对立。可这位纳尔齐斯却是多么严厉而自持,多么清明而坚硬啊!他似乎不会也不肯尝试一次无害的沉醉体验,不肯怀着感激与他在友谊的乐土上一同遨游。这个人,似乎既不懂得也无法容忍梦幻般的浪荡和漫游。不错,他是在歌尔德蒙虚弱的时候照顾了他,是在学习生活等各方面用心帮助他、指导他,为他解答书本上的难点,并在语法学、逻辑学和神学这些领域为他打开了视野;然而,他似乎从未对这位朋友表露过满意或认同,好几次甚至还流露出了嘲讽和轻视。歌尔德蒙感觉到,这不只是出于教师的威严,不只是出于长辈和智者的傲气,这背后还有别的原因,更深刻、更重要的原因,可惜他却无法洞悉。因此,这份友谊总让他感到忧伤和迷惘。
其实,纳尔齐斯非常清楚,他的这位朋友身上有什么。他不瞎,歌尔德蒙那绽放的容颜,那天然的生命力,那花朵般的饱满,他都看得到。他不会用希腊文来填塞一个火热的青春灵魂,用逻辑学来报答天真无邪的爱——他才不是那种教书匠。他太喜爱这位金发少年了,而这正是危险的,因为喜爱在他这里并非自然状态,而是一种奇迹,他不允许自己陶醉于爱,不允许自己享受这对美目的顾盼神采,享受这头金发的灿烂光华,虽然它们近在咫尺。他不允许这种爱,不允许片刻的感官沉溺。
2025-01-05 11:09:26
纳尔齐斯已确信歌尔德蒙的秘密的本质。他明白,它的背后是夏娃,是永恒的母亲。可是,在这样一个如此俊美矫健、朝气蓬勃的少年身上,觉醒的情欲为何又会遭遇如此凶暴的敌意呢?一定是有个魔鬼在作祟,是某个隐秘的敌人将这个美妙的人儿撕裂了,让原始的欲望毁了他内心的和谐。若是这样,就必须找到这个魔鬼,念咒语逼他现出原形,再将它打败。
2025-01-05 11:11:55
纳尔齐斯为他的朋友考虑了许多。他能看透并感知他人的秉性和天命,这项特殊天赋早已向他预言了歌尔德蒙的人生。这个少年充满活力,光芒四射,清楚展露出某类天才的一切特征:个性强烈,感官敏锐,灵魂丰富。也许他是一位艺术家,无论如何,都是一位具有伟大爱之力的人,他的天命和幸福,注定是在于燃烧的激情和忘我的投入。可眼下,为什么这样一个多情种子,这样一个拥有丰沛敏锐的感知力的人,一个能深深体会花香、朝阳、奔马和音乐,并爱恋这一切的人,会热衷于当教士和苦行僧呢?纳尔齐斯为此冥思苦想。他知道,是歌尔德蒙的父亲助长了这份狂热。可是,仅凭父亲一人就能种下这份狂热吗?这人到底对他儿子施了什么法术,使他相信自己有这样的使命和义务?这个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尽管纳尔齐斯也常常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歌尔德蒙也没少谈及他,纳尔齐斯还是想象不出此人的样子,他“看”不见他。难道不奇怪吗?每当歌尔德蒙谈到童年时抓到的鳟鱼,描述一只蝴蝶,模仿一声鸟叫,讲到一个同学、一只狗或一个乞丐的时候,纳尔齐斯的眼前都会浮现出相应的画面,总能看到点什么。但当歌尔德蒙谈起父亲,纳尔齐斯却什么都看不见。不,如果这位父亲在歌尔德蒙的人生中,真是这样一位重要、强大、占主导地位的角色,他应该会以另一种方式来形容他,用另一种方式来建立他的形象!纳尔齐斯不太看得起这位父亲,不怎么喜欢他,有时甚至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歌尔德蒙的父亲。他只是一个空虚的偶像,可他又哪儿来那么大的影响力呢?他是如何给歌尔德蒙的心灵,灌输与它内核截然相反的妄念的?
2025-01-05 19:27:33
渐渐地,纳尔齐斯凭借他的识人天赋,明白歌尔德蒙属于这一类人:他们遗失了一段生命记忆,因为在某种困苦或迷障的压力下,不得不忘记一部分过往。纳尔齐斯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仅靠提问和说教是没用的,他还意识到,自己太相信理性的力量,说了太多废话。
2025-01-05 19:32:18
“当然,”纳尔齐斯接着说,“你们这类人,有强烈而细腻的感知力,是天才、梦想家、诗人、情种,几乎总比别人、比我们这些学者更优越,因为你们的源头是母性,你们活在一切万有之中,被赋予爱的力量和体验的权利。而我们这些学者呢,虽然有时看上去像在领导和统治你们这些人,却不能活在万有之中,我们活在荒漠里。你们属于生命的丰盛、浆果的汁液、爱神的花园、艺术的乐土。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想;你们的危险是沉溺于感官世界,而我们的危险,则是在真空中窒息;你是艺术家,而我是思想家;你睡在母亲的怀里,我却在荒漠里独醒;照耀你的是星月,照耀我的是太阳;你睡觉会梦到姑娘,我却只梦见学生……”
2025-01-05 19:39:44
他再度醒来,梦境在快速退去,他想起了发生的事,于是开始颤抖,如在痛苦情欲中煎熬一般。他看见了,他能够看见了。他看见了她,看见高大美丽的她,嘴唇鲜艳,发丝闪亮。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同时似乎还听到一个声音:“你忘记了你的童年。”这是谁的声音?他聆听着,沉思着。找到了,那是纳尔齐斯的声音。纳尔齐斯?一瞬间,一个猛烈的闪回,一切又都回来了。他想起来了,他明白了。噢,母亲,母亲!废墟之山与遗忘之海都消失了,那个曾经失落的母亲,现在又凝望着他;女王般的浅棕色眼眸里,尽是无可言表的爱意。
2025-01-06 11:37:20
可是,诱人的召唤会把他引向何方呢?引向未知,引向纠葛,引向困厄,也许引向死亡?它绝不会将他引向宁静、舒适和安全,不会将他引入修士房间和持续一生的修院集体生活。
2025-01-06 11:41:04
少年陶醉在这些梦里,沉浸在鲜活感受所织就的迷离大网中。在幻梦里,不只有奇妙再现的美好往昔,不只有童年和母爱,以及人生的金色黎明,还有咄咄逼人的、充满希望的、危险诱人的未来。在这些梦中,母亲、圣母和情人有时会融为一体,以至于当他醒来时,会觉得自己犯下了可怕的错,亵渎了神,这种罪孽连死都不足以偿还。但是另外几次,他又在梦中找到了所有释怀、所有和谐。充满神秘的生活正凝视着他,他看见一个幽深莫测的世界,一个荆棘遍布、危险丛生的密林——它们是母亲的秘密,既来自她,也通向她;它们是她明亮眼眸中的黑色小圆点,是恐怖深渊的缩影。
2025-01-06 12:24:07
他疑惑地看着他的朋友,又一次来回踱步,又一次停下来看着他,清瘦坚毅的脸上目光清明。他用轻柔却笃定的声音说:“听我说,歌尔德蒙!我们的友谊是圆满的,它曾有一个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就是唤醒你,我希望它不会完结,我希望它更新,不断更新,朝着新的目标。只是眼下还没有目标,你的目标尚不清晰,我却无法再引导和陪伴你。问你的母亲吧,问她的形象,听她的声音!我的目标不在未知中,而是在这里,在修院里,它时时刻刻都在要求我。我是个修士,曾向上帝宣誓。我在接受神职以前,要先卸下教职,斋戒、静修数个礼拜。在此期间,我不可谈论世俗之事,也不可与你交谈。”
2025-01-06 12:25:25
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梦想者,没在等候什么命运的召唤;他是一名修士,已经宣了誓,归属于一种牢固的秩序和职责,是修士团、教会和智识的仆从及士兵。而自己呢,今天算是明白了,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地方。歌尔德蒙是没有故乡的,一个未知的世界在等着他。他的母亲就曾走上这条路,她离弃了大宅和庄院、丈夫和孩子、群体和秩序、责任和婚姻,遁入茫茫虚无,久久沉沦其中。她没有目标,正如他现在也没有目标,心怀目标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啊,纳尔齐斯早早便预料到了这一点,他真是料事如神啊!
2025-01-06 12:38:35
在阅读或学习的时候,在同学中坐着的时候,他也可能会陶然忘我,沉醉于内心的洪流和声浪中。它们裹挟着他,坠入充满暗黑乐调的深井,坠入充满奇幻体验的绚烂深渊。它们发出的所有声音都像是母亲的声音,它们的万千双眼睛都像是母亲的眼睛。
2025-01-06 12:57:30
夜深了,纳尔齐斯关上卧室的门,走向教堂。他的木屐踩在石砖上噼啪作响。歌尔德蒙用深情的目光看着这个瘦长的身影往前走,直到它像魅影一样消失在走廊尽头,被教堂大门后的幽暗所吞噬,被修持、责任和美德所吸纳,被它们索求。哦,一切是多么奇妙,多么怪诞,多么迷乱啊!刚刚发生的事又是多么诡异呀:带着泛滥的情感,带着爱情绽放的迷醉,他在过去的一小时来到他朋友身边,而这位冥想中的朋友,已被斋戒和静修耗尽了,还需要将他的青春、他的心、他的感官都钉在十字架上,牺牲自我,服从于最严苛的戒律,只是为了侍奉智识,成为大哲。他那样躺着,奄奄一息,黯淡无光,惨白的脸和瘦削的手都让他看起来像个死人。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友好地招呼他的朋友,认真倾听这位陷入爱情的、身上还带着女人香的家伙说话,牺牲掉自己两次忏悔间的可怜的休息时间!奇怪而又美妙的是,世间竟有这样的爱,这样无私的、完全精神化的爱。这种爱,和今天在阳光田野里的爱是多么不同啊:田野里的爱是感官游戏,只需沉醉,无须解释。但这两者都是爱。啊,现在他看着纳尔齐斯消失了,而且在过去的一小时里,他再次向他表明,他们两人是截然不同、天差地别的。他想象着,纳尔齐斯正用疲惫的双膝跪在圣坛前,为一个充满祷告和观想的夜晚做好净化和准备;这一夜,被允许睡觉休息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而与此同时,自己已逃离修院,在某处的树下找到了丽瑟,与她一遍遍进行甜美的野兽游戏!对此,纳尔齐斯定能讲出一番精彩的话来,可他是歌尔德蒙,不是纳尔齐斯。他没有义务去解释这美丽而骇人的缭乱谜团,再讲出一番大道理。他唯一的义务,就是在属于歌尔德蒙的、愚蠢的、茫茫难测的路上走下去。他唯一的义务,就是全心全意地去爱,爱那个等待他的、温暖美丽的年轻女子,也同样爱那个在夜晚教堂中祷告的朋友。
2025-01-07 11:18:24
有次莉迪亚说:“你生得如此英俊,看上去如此开朗,可你的眼底深处却没有快乐,只有纯粹的悲伤,仿佛这双眼睛明白幸福并不存在,一切美妙可爱之物都不会与我们长久做伴。你的眼睛是世上最美的,却也是最悲伤的,我想,这是因为你无家可归。你从森林里来到我身边,某天又会离去,重新睡在青苔上,四处流浪。那我的归宿又会在哪里呢?如果你走了,我倒还有个父亲,有个妹妹,有间小屋和一扇窗,我可以坐在窗台上思念你,但我不会再有归宿。”
2025-01-07 11:32:29
他想,也许一切艺术,甚至一切神性,都源自对死亡的恐惧。我们怕它,我们在流逝的时间前颤抖,我们一遍遍怀着感伤,看见花儿枯萎,叶子掉落,于是无可避免地明白:我们自身也是短暂易逝、瞬息凋零的。艺术家作画,思想家寻找规律、表达思想,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从那庞大的死亡之舞中拯救出一点什么,留下一点比自身更为长久之物。比如那位启发师傅勾勒出美丽圣母的女子,或许已经衰老或死去了,而要不了多久,师傅也会衰老或死去。别的人会住进他的屋子,别的人会在他的桌上吃饭——但他的作品会留存下来,在那间宁静的修院教堂里持续闪耀百年,甚至更久,永远美丽,永远微笑,如此明媚,如此哀戚。
2025-01-07 11:38:09
只是因为一直想要取悦纳尔齐斯,他才拼命学习。那时的他认为,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得到纳尔齐斯的关注和认可。他可以连续数小时、数日地刻苦用功,只为求得纳尔齐斯的一个青睐的眼神。后来他的目的达到了,纳尔齐斯成了他的朋友,可奇怪的是,正是这个博学的人让他明白自己不适合做学问,并唤醒他心中失落的母亲形象。自那之后,生命强大的原始力量就取代了学问、修士生活和美德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个力量是性、爱欲和不羁的流浪。如今,他已看见师傅创作的圣母像,发现了自己体内的那个艺术家,走上了新的道路,并再次过上安稳的生活。他目前身在何处?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阻碍会来自哪里?
2025-01-07 11:40:21
他的灵魂中,还住着另一张不完全属于他的面孔。作为艺术家,他极度渴望捕捉它,并将之画下,但这张脸却总是扑朔迷离,云遮雾罩。那是母亲的脸。它沉没在失落的记忆中,与纳尔齐斯的谈话将它召唤出来,可如今,它却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流浪的日子,欢爱的夜晚,渴望的瞬间,生命危难、死亡迫近的时刻,母亲的容颜都在变化着,逐渐丰富,变得更深沉、更复杂。它不再是他自己母亲的形象,其面容和神采,不再属于某个具体的母亲,而是夏娃的模样、人类之母的模样。尼克劳斯师傅在一些圣母像中,完美有力地表现了这位苦难的人类之母,它们在歌尔德蒙眼中是无可逾越的,所以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在技法更为成熟、更为老练的时候,能够创造出那个尘世间的夏娃母亲,仿佛那就是他心中最古老、最珍爱的神圣之物。
2025-01-07 11:54:51
他们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无论是一个温顺可怜的动物死在他们面前,还是某位师傅在一张神圣的脸上惊心动魄地刻下人类所有的希望和崇高,刻下所有痛苦和暗中揪紧的恐惧——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懂!这些人不是在享乐,就是在忙碌,他们总有急事要办。他们大喊大笑,打着饱嗝,喧哗逗乐,为了两芬尼吵嚷,他们觉得一切都挺好,一切都正常,对自己和这个世界都万分满意。他们是猪,简直比猪还粗鄙恶劣!他自己也已在他们当中待得够久了,与他们快乐厮混,追逐姑娘,为盘中美味欢笑,毫无心理负担地吃下烤鱼。可他也一次次地,像突然着了魔似的,离开这份幸福和安稳,一次次地,离弃这些脑满肠肥的快活、自以为是的满足和懒惰的灵魂安宁。他出离得太远了。他沉入孤寂、冥思和流浪中,去觉察痛苦,觉察死亡,觉察一切热闹后的虚无,去凝视深渊。有些时刻,当他无望地陷在无聊和恐惧中,心中会突然升起一丝快乐、一种剧烈的爱意、一种兴致,想唱首美妙的歌,动笔画画,或者嗅闻花朵,与猫玩耍,让自己回归到幼时那种与生命一体的感受中。它们很快就会回归,明天或后天,世界又会变得闪亮美好。直到悲哀和愁思再次扑来,再次对垂死的鱼和枯萎的花产生无望而窒息的爱,再次震惊于人们可以这样麻木而肮脏地活着,对一切熟视无睹。
2025-01-07 11:58:08
他想到这些,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脸。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原始之母的脸。她面向人生的深渊,带着失落的微笑,美丽而瘆人地凝望着。她微笑地注视着生者、死者、花儿、簌簌作响的秋叶。她对艺术微笑,对荒凉微笑。
一切都不再重要,原始之母的神秘微笑如月高悬。她爱沉浸在忧思中的歌尔德蒙,正如她爱鱼市案板上垂死的鲤鱼,爱高傲冷漠的少女莉斯贝思,爱偷金币的维克托那散落在林中的骸骨。
那道光又迅速熄灭了,那张神秘的母亲之脸也消失了。它的苍白余光还在歌尔德蒙的灵魂深处颤抖,一股生命与痛苦的巨浪拍打在他心上,翻滚着令人窒息的渴望。不,不,他并不想要别人的幸福和饱足,那些买鱼的人,那些市民,那些庸碌的人,让魔鬼带走他们吧。啊,这一闪而过的苍白面庞,这充满晚夏熟韵的嘴唇!他看见无以名状的死亡微笑,像轻风明月一般,从她沉沉的唇上划过!
2025-01-07 12:28:11
不过,在每一个梦境里,在每一次冥想小憩中,他望着绽放或凋零的山谷,内心都会突然充满感悟,于是又成为艺术家,在渴望的折磨下,想要用智识来召唤生命那漂泊而迷人的荒唐,转化这份荒唐。
2025-01-09 09:54:44
这些遥遥相隔的所在,这些荒原和森林、市镇和村落、古堡和修院,所有还活着或已死去的人,都已印刻在他心里,交织为记忆、爱欲、悔恨与渴望。如果明天死神带走了他,那么这一切也将随之消散,那么,这样一本充满美人与爱欲,充满夏晨与冬夜的画册也将不复存在。哦,是时候做点什么了,必须去创作一些比自身更为长久之物,留给后人。
2025-01-09 10:49:51
他仿佛闻到荒原上的清晨气味,尝到新酿葡萄酒的甜美醇香,以及新摘核桃的坚韧口感。回忆在纷飞,整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回光返照般涌入他压抑的内心。他那美妙而缭乱的一生,又一次在所有感官里散发出光芒,同时也在下沉和告别。痛苦爆发了,歌尔德蒙紧紧缩成一团,感觉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他无法自控地抽泣着,任泪水激烈奔流。彻底崩溃后,他把自己交给无尽的痛苦。“哦,你们这些峡谷和山林,绿色桤木下的溪流,你们这些姑娘和桥上的月夜,哦,你这灿烂夺目的形象世界,叫我如何舍得离开!”他伏在桌上哭着,像个绝望的孩子,一声叹息从苦难的心中升起,哀哀乞求着:“哦母亲,哦母亲!”
2025-01-09 15:08:17
这就是他的整个人生了,似乎只是在不断地告别、逃跑、遗忘,最后两手空空,心中冰凉。一整日他都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只是脸色阴沉地歪靠在马鞍上。纳尔齐斯也不管他,由着他这样。他们离目的地不远了。
2025-01-09 15:19:23
你不逃避无常,而是投入其中,通过你的赤诚之心,将无常转化为一种可以媲美永恒的崇高。我们这些思想家努力接近上帝的方式是,将尘世与天国分离开来。而你接近神的方式,却是去爱他的造物,并再一次创造。这两种都是人类的事业,都不可能臻于完美,但是相比之下,艺术更为纯真。
2025-01-09 15:56:10
他细细端详镜中的面容,好像非要弄明白此人是谁。他冲那张脸点点头,又认出了对方:不错,还是自己。那副模样也正符合自己当下的心境:一个疲惫万分的老人远游归来,整个人已经变得迟钝,看上去毫无亮色,乏善可陈。但他一点儿都不反感,甚至还有些喜欢这个老人,因为老者脸上有一种神情,是从前的歌尔德蒙不曾有过的:极度的疲惫和憔悴之中,显露出一种满足和疏淡。他轻轻笑了起来,于是镜子里的脸也笑了。他想,这趟旅行可是带回一个漂亮家伙了!没错,这小小的旅行,还真是漂漂亮亮地把他耗损了一番。他不仅失去了马、旅行背囊和银币,还失去了更多:青春、健康、自信、脸上的红润、眼中的力量。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喜欢镜子里的这个形象,觉得这个又老又弱的家伙,比那个长期存在过的歌尔德蒙还要可爱。他是真的老了、弱了,变得让人同情,也变得人畜无害,无欲无求,很好相处。他笑了笑,挤了挤一只眼,眼睑上皱纹尽显。随后,他又躺回床上,睡了过去。
2025-01-09 16:00:48
纳尔齐斯看着他的眼睛。他看见这张脸上,活力已熄灭,显出悲哀的衰败之象,可除此之外,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是一种恬淡得出奇的沉静神色,带着疏离和认命,以及垂暮之人的好脾气。纳尔齐斯根据自己识人的经验,知道这个面目全非的歌尔德蒙已处在不太清醒的状态,他的灵魂要么脱离了现实,走上梦幻之路,要么,就是已经站在通往彼岸的大门口了。
2025-01-09 17:13:13
纳尔齐斯的一颗心被痛和爱灼烧着。他慢慢朝他俯下身,做了件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做过的事情:他吻了吻歌尔德蒙的发丝和额头。歌尔德蒙先是一阵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歌尔德蒙,”他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请原谅我。有件事我没能早一点告诉你。其实,当初我去主教宫地牢找你的时候,还有看到你做的第一批雕像的时候,或者随便什么时候,我都该对你说的。今天就让我说了吧,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喜爱你,你对我有多么重要,我的生活因为你,变得多么丰盛!这些对你而言也许没有太大意义,因为爱是你所熟悉的东西,爱在你这里不是什么稀缺品,你也被各种各样的女人爱过了,宠过了。可是在我这里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的人生缺少爱,缺少这种美好的东西。我们的达尼埃尔院长曾经说过,我是个高傲的人,他说的大概是对的。我待人并不缺乏公正,我总是努力用公正和耐心对待众人,可我从未爱过他们。院里的两位学者之中,我肯定偏向学识渊博的那位。让我喜欢一个平庸的学者,我是做不到的。我之所以明白什么是爱,正是因为你。众人之中,你是唯一能够让我去爱的人。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沙漠里的清泉,荒原里开花的树。正是因为你,我的心灵才没有枯萎,我的灵魂中还保留了一处神恩可以抵达的地方。”
2025-01-09 17:13:31
我当时想,你这个平日里根本不认马的人,居然关心我的小马布莱斯,于是我明白,你这么做是为了我,这真的太让我高兴了。现在看来,的确如此,你是真的喜爱我,我也一直喜爱你的,纳尔齐斯,我人生的一半意义,就是为了赢得你。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可从来不敢指望你这个骄傲的人会把它说出来。现在我一无所有,无论是流浪和自由,还是生活和女人,统统都背叛了我,没想到你却终于对我说出这些话来,我要收下它们,谢谢你。
2025-01-09 17:16:16
“你还记得吗?”临终前的某一天,他问纳尔齐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记得我的母亲了,是你把她召唤出来的。结果我痛苦万分,就像有只野兽在啃噬我的内脏。那时我们都还是少年,是英俊的小伙子,可母亲就已经在召唤我了,我不得不跟她走。她简直无处不在,她是吉卜赛女郎丽瑟,是尼克劳斯师傅雕刻的美丽圣母,她是生活、爱情、快乐,也是恐惧、饥饿、欲望。眼下呢,她就是死亡,正把手插在我的胸腔里。”
2025-01-09 17:17:19
他又含糊地说了些话,纳尔齐斯已经完全听不清。剩下的两天,纳尔齐斯日夜坐在他床边,看着他一点点熄灭,与此同时,歌尔德蒙最后的话语,却像火焰一样在他心中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