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郑轶

2024-12-15 17:40:42
就像英雄之旅的回归,再次出场的萧峰,有如王者归来,身后是“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慷慨激昂,荡气回肠。
历史这条抛物线以正弦波的几何规律,不断螺旋式地前进,起起落落,蜿蜒曲折,却又在这种渐进中保持着生生不息的生命流动。它其实也对应了我们每个个体在意识维度的进化之旅,不断重生、蜕变,最终成为真正的自己。
2024-12-16 10:25:14
在悲怆的底色中一路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到了明清,此时他不免露出了疲惫和沧桑,一路耄耋老态,两鬓风霜。就像《笑傲江湖》里用二胡咿咿呀呀拉着苦涩的《潇湘夜雨》的那个莫大先生,看透了人间冷暖,仿佛一开口就是一曲嘶哑的“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2024-12-16 12:58:59
我们用这样的视角回过头再来看《清明上河图》,它仿佛是在时间不舍昼夜的洪流中撷取的一个切片,如同马格南的摄影师所津津乐道的那个“决定性的瞬间”,恰到好处地凝固住了“亢龙有悔”那个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刹那。
那个瞬间即是永恒,它稍纵即逝,这样的盛世在中华古代史上从此就缺席了。艺术家的手笔,将一切停留在了最美好、最丰盛的高峰体验里。
2024-12-16 13:14:26
这种不断升华的参差维度,在“dimension”这个弦理论的术语被广泛应用之前,我们的古人称之为“境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对“境界”有一段非常生动的描述:“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这三种境界是他认为成就学问的必经之路,然而境界却是无穷无尽的,一重之上又是一重,正如学无止境。
2024-12-16 13:17:37
清明上河图》开场的那一大段,几乎令人觉得这是一幅文人画题材里常见的那种山水小品。随着长卷的展开,你越来越能感受到这不仅仅是一幅普通的风俗画,它里面充满了一种温情的人文关怀。他用谦卑收敛了自我的存在,不动声色地用一种“上帝视角”去描写众生百态,看似无情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却隐隐有一种悲悯在里面。
2024-12-16 13:35:45
《宋史》里提到翰林画师的工作是“写御容”,就像古代所有的宫廷画家那样。因为他们的笔墨丹青,帝王公侯的肖像得以流传下去,以供子孙后代瞻仰;贵族的礼仪、宴会、狩猎和日常生活有了按图索骥的范本,他们倾其才华凝固下了那些文明金字塔尖的一瞥。
光,仿佛没有照耀到下面的芸芸众生,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来过又走,却喑哑一片,在时间的黑洞里杳无音讯,查无此人。
而这幅《清明上河图》却把目光看向了那些卑微的生命,讲述着一种人间的辽阔。描绘他们的和“写御容”的是同一只手,笔下不分高低贵贱:你会看到繁华热闹里密密麻麻的人,没有哪一个是主角,似乎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这是画家众生平等的视角;然而仔细去观察,似乎每个人又都姿态各异,呈现了鲜活生动的世间百态,仿佛每个人在自己这一出戏里都是主角——这是画家赋予了每一个生命足够的尊重。
张择端将文人画的风骨附着于风俗画的肌理之中,然而当我们深入去了解北宋读书人的士大夫精神,就会明白这并不是一种偶然。
2024-12-16 13:36:17
几百年以后,欧洲出现了“文艺复兴”,与东方遥相呼应,人们终于普遍地认识到艺术是一种将动物性的人类(human being)转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human)的心智转化之术。于是,这种提倡对人性平等尊重的人文主义(Humanism)开始灌溉荒蛮的大地,文明的曙光从中世纪黑暗的罅隙中穿刺而入。
无论是东方的士大夫精神,还是欧洲的人文主义,它们其实都是一种知识分子的良知。就像是火种,一路照亮人类文明前进的方向。
在东西方文明合流的今天,在我们迷失于种种对艺术的误解、种种被居心叵测设计出来的概念里而误入歧途的时候,似乎我们更有理由回溯到从前去看一看,并且从中认识到一个质朴而简单的真相——艺术,帮助我们成为人。
2024-12-16 13:49:00
一幅好的作品,你能感受到那股气韵的流动是贯穿始终的。这有点像打仗时的士气,需要“一鼓作气”而前进,一旦断了气,也就失去了生命力“再鼓而衰”。正如一个好的故事能够让人忍不住一口气读下去,彻底进入情节里,跟着角色喜怒哀乐,欲罢不能。
2024-12-16 13:58:16
好的作品其实是一张地图,标注了如何进入另一个时空的动线。我们在欣赏艺术作品的时候,不是像古玩鉴定家那样去看年代、工艺、技法、材质、着色,然后振振有词,显得自己多么懂行,而是借助艺术家绘制的路线去跟随生命能量的流动,从而跨过那扇老子所说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进入背后辽阔无边的世界。
2024-12-16 14:01:51
创作本身其实是一个全神贯注的心流状态,所以很多创作者进入作品的情绪后就再也感知不到时间的存在了。一旦这个流动被打断,气就散了,很难再聚拢回到那里。仿佛有一个隐秘的知觉之门,只有聚精会神才能将它召唤出来——我们在很多动画片电影特效里看到过,一个有着特定曼陀罗图案的时空入口。而这个,其实就是古人说的“章”,类似一个印章一样,它就像古埃及文明的神圣几何“生命之花”,我们也经常在中国古代建筑瓦片上看到这个样式。
“章”通“彰”,最早在《礼记》里出现,说的是花纹图案。我们常常说文章、乐章、华章……说的是用文法乐理这些抽象的感官逻辑将这个“章”创造出来——这就是所谓的“章法”。你不入门,其实是说,不得进入流动中的要领,无法体会到章法。
2024-12-16 14:02:52
我们借助太极拳来做一个类比:一部长篇小说、一部电影、一首长歌,它们都是由无数不同场景和情节组成的,仿佛一个一个独立的招式;然而却有一种看不见的流动将它们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口气一旦断了或者散了,观众就出戏了。我们说散文的境界是“形散神不散”,指的就是这种“心神”的聚合力,貌似作者东拉西扯,却隐隐有一股生命线在流动,将读者又拉回到了主线上。
2024-12-16 14:25:00
我们每个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命节奏流动时,就踏上了正道,从此不会在人间轻易迷失。各种不同的人生篇章错落有致,此起彼伏,有时候驻留,有时候赶路,有的时候闲下来四处看看风景,却总是能被一种秩序、一种章法拉回到主线上,让生命的能量生生不息地流动起来。
因此,长卷不仅仅是绘画的艺术本身,更像是一种“策展”的艺术。独立的艺术作品,被策展人高明的讲故事技巧串联起来,我们在物理动线里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踏上了精神世界的旅途。
长卷其实是一个微缩在纸面上的展览,一卷就是一个乾坤宇宙。
2024-12-17 11:42:57
也许这一段是张择端的自白,以一个宫廷画师的身份书写着自己无法言说的乡野情怀,呼应着陶渊明写下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2024-12-17 11:49:14
文人画里的寄情山水,那是他们宇宙意识的弦外之音:尽管被禁锢在形骸之中,却神游天地之间与万物对话。并且我们看到,在这样的画中,往往人只是大山大水里一个小小的存在。他们在试图用这样谦卑的姿态去表达对自然的敬畏,对“天人合一”那种境界的向往。
2024-12-17 11:51:04
《西游记》里那一趟西天取经之路就是这样一个隐喻,其实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分别是玄奘作为人身上贪嗔痴的投射,而后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不断升级打怪,最后取得真经——一部无字天书,因为真正的大智慧,无法被语言文字所描述。
2024-12-17 12:47:27
宋朝呈现的是一个平民化社会的风貌,底层人民的创造力被极大地激发出来。最重要的是,这意味着阶级不再固化,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个人努力改变命运。这带来了一种珍贵的东西——“希望”。希望唤醒了那个时代茁壮而原始的生命能量,金字塔的阶层之间不再像一潭死水那样板结成硬块,开始互相渗透,彼此沟通。这种流动起来的状态,就像呼吸那样,为整个社会的发展注入了生机与活力。
2024-12-17 12:51:16
汉唐都是贵族社会,尽管没有印度的种姓制度那么明目张胆,然而社会资源的不公平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事实。尤其是贵族世家垄断了教育资源,这是一种真正的控制和奴役的手段——相当于将“游戏说明书”藏了起来,自己升级打怪当游戏玩家,让底层普罗大众在无知和愚昧的黑暗里,彻底沦为一段“代码”般的工具人。
到了宋朝,教育资源向全民开放,让普通人首次拥有读书受教育的机会。也许现代习惯于九年制义务教育制度的我们,并不会觉得这有多么了不起,然而在宋以前的社会里,商贾之家的子弟是无法进入官方学校读书的,也不能参加科举入仕为官——这一点,纵使才情倾冠天下的“诗仙”李白也不能例外,使他终身耿耿于怀。
教育普及,民智开启,这是文明化的重要标志。随之而来的,是官方与民间并行的文化、艺术、科技等创造力的爆发,呈井喷之势。随着《清明上河图》画卷的展开,我们将在各种细节上阅读到这些文明的烙印。
“读书改变命运”,科举制度诞生于隋唐,是古代社会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在文明的进程里扮演着一个抽水泵角色,打通阶层的纵深,将人才源源不断地抽到水面上来。
而到了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地位最高的北宋,科举制度真正体现出它“取士不问出身”的公平性,彻底打破封建规则门第传统的遗存。人才由寒门布衣平地而起,通过科举进入官宦阶层的比例占到了整个宋朝进士及第的三分之二。而这些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形成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士大夫阶层。
2024-12-17 12:57:33
封建制度的底层代码是有错误的。就跟今天西方的资本主义制度一样,它是为人类小我里的贪嗔痴所量身定制的,是在挑战人性。
2024-12-17 12:59:23
《清明上河图》之所以被历代列为“神品”之作,正是因为在这幅画家似乎“不在场”的视角里,无处不见到他对于每一个生命投以尊重的凝视。他撷取了一个时间切片,标本上注明“清明时节的汴梁”,慈悲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每一个入世的生命都在各自选择的体验中成长。
2024-12-17 12:59:47
“自我”这种东西是无法被自己看见的,只能让它一次一次地弹出去,弹到其他人身上再弹回来让我们清醒。每一个狭路相逢的人,其实都是我们的一面镜子。
那么多的相遇,那么多的擦肩而过,发生在汴河日夜不绝的流动里,流过今天的开封,依然还在继续着。
2024-12-19 10:48:56
他们认为,做人不能停留在肤浅的物质世界,需要有更高的追求,于是进一步在精神世界的维度研究人与天地的关系,以及人与生死的关系,进入了探索智慧和寻求开悟的境界。正如接触了东方思想之后,晚年的马斯洛又在需求层次上添加了“超验”的维度。
2024-12-19 10:56:23
英雄之旅就是一场蹚过江湖劫后余生的漫长跋涉,你也许没有成为什么盖世豪杰,却最终成为自己的英雄。江湖,就是不停地让你在沉浮循环与恩怨的轮回里,参透人生这道难题,参透人性的底层算法。我们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几百几千年过去,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并没有什么不同;英雄女儿的恩怨,与战国群雄逐鹿中原的江湖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们最后都在“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里观众生、观天地,最后看清了自己。
2024-12-19 11:03:07
汴河的水,其实是“流动”的一种暗示,最终他把将近二分之一的画面布局留给了水面,这时候水上、船上、陆地上三轨并行,交织成一种错落的对话。
绘画艺术的章法,体现在构图的秩序上,这就仿佛行军打仗的阵法,是对几何势能的应用。所以“留白”在中国古代艺术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它制造了一种空间关系,将焦点牵引到画面之外的精神维度,将言下之意的余韵留给观众在内心深处咀嚼回味。
很多东西一旦点破就失去了意义,只能用恰到好处的暗示点到即止;更有一些东西,甚至超越了感官可以抵达的边界,只有靠观众自己去悟。
正如“德国现代舞第一夫人”皮娜·鲍什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事不能被言说,即使是言说,所说的话也是不重要的。所以辛弃疾描写自己中年沧桑的心境,欲说还休,只留下了一句“却道天凉好个秋”——貌似说了什么,却仿佛什么也没说,一下渲染起了漫卷而来的悲凉气氛——这就是留白的艺术,将弦外之音供养给一片寂静,因此才有了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缠绵。
它缠上了你的心弦,隔着时空共振,变成内心深处连绵不绝的回音。
其实在中文里,“空间”是两个词语:“空”代表空白,就像杯子中空才能注水,房子能够住人也是因为中间是空的;而“间”指的是事物之间的间隙,一种过渡的中阴状态,正如那个呼与吸之间的停顿。
留白既是一种空,也是一种间。
《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有”给人便利,“无”发挥了它的作用。画笔实写的部分是那个“有”,而虚写留白的部分是“无”;“有”的存在是一个“体”,而真正的“用”为了盛放“无”的神韵。如果画面太满了,令人目不暇接,意境就消失了。正如“忙”这个字是“心的死亡”,如果生命太满了,那自我就被吞噬掉了。
古人仿佛忌讳把话说满,总是留有退路,画月亮的时候也很少画满月,需要留个缺角。高明的棋手下棋会多想接下来的三步,高明的画家也会去考虑画面上的势能,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满月接下来的势能是向下的,而缺月则隐喻着向着圆满去生长的预感。所以老子才会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这种“留白”的智慧,也渗透在中国人日常的点滴之中:恰到好处的沉默,让那些不方便宣之于口的言下之意、弦外之音自然地流淌出来;而我们为人处事的艺术,总是讲究分寸,给他人留有脸面,其实也是给自己留有余地。
2024-12-19 11:06:32
当我们从更大的整体视角去看的时候,留白就成了画面之“间”,篇章互相交错的一个停顿喘息,让彼此有了对话。中国古代没有标点符号,这其实是将这个“间”的自由留给了读者:你用自己的节奏去画下间隔符,不同的断句也许因此有了不同的解读,这是属于个体私密的心理投射——这个世界的形状,总是以你阅读它的视角来回应你;而我们的眼睛所能捕获的,也永远只能是自己所能理解的事物与风景。
“间”是一种未被定义的暧昧,一种边界模糊的状态,因此拥有了可进可退的灵动。如果彼此界限太过于清晰,就是一种二元的对峙;只有柔软下来,在这缝隙里,彼此就产生了交流,也产生了和解的可能性。所以“间”,其实是两股“气”互相沟通的地方。
于是,因为“间”的存在,整个篇章就有了一种音律上抑扬顿挫的心理节奏把控,疏密有致。在高潮迭起的罅隙里稍事休整,小憩片刻,整理情绪,积蓄能量准备着下一轮的冲锋。
在“间”这种留白的暗示里,你感受到了画面里的气韵就在这一呼一吸里流动了起来,蜿蜒且绵长。就像我们在练习吐纳静坐的时候,能够领悟到的一个真相:生命,它不在别处,其实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
2024-12-19 11:54:00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现实世界里,充斥着大量针对人性弱点“贪嗔痴慢疑”所量身定制的高峰体验的诱惑,勾引着人的动物性本能一路执迷不悟。不如索性顺势而为,利用这种人性的算法结构的特性去设计良性的高峰体验,引导人们走向光明和海阔天空——这正是“艺术”所诞生的原因。
戏剧在古希腊被认为是艺术最高的表现形式,它模拟生命中人与事交织时那饱含张力的情感高峰体验。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间原本就是一个剧场。
这也是张择端这幅画最扣人心弦的魅力之一。他在画面里制造了无数呼之欲出的戏剧张力,然而画面就此定格,就像一位风情万种的演员,不需要借助任何台词,他的眼角眉梢里都孕育着故事。
高明的艺术作品其实是在把控情绪动线的韵律,牢牢抓住观众的心理节奏,不断地在起承转合之中制造一重重高峰体验。其实做古典音乐和电子乐编曲的逻辑是一样的,它和《诗经》里大量运用的“赋比兴”手法也是殊途同归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就如同古希腊所说: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戏剧的艺术。
2024-12-19 12:03:42
由金庸首创的“武侠小说主人公走投无路掉下悬崖,不但没有死反而还充满奇遇”的套路,就是套用了这个英雄之旅里“Take the last leap”(最后一跃)的原型。
2024-12-19 12:04:58
大家看《世说新语》的时候,会觉得魏晋是一个很奇葩的年代,决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不但看才华,也看颜值。这里有个误解,颜值说的不是外貌形态,而是一个人的气质神态:他眼睛里的光是否湛然若神,他的精神风骨是否风姿隽爽,他的品行修养是否令他萧疏轩举,他的心胸气度是否令他洒脱不羁,他的尊严气节是否令他气宇轩昂,他的光明磊落是否让猥琐的小人不禁自惭形秽、心生敬畏——这就是作为“人”所散发出来的真正的美,这就是所谓的魏晋风度。
2024-12-19 12:05:08
灵魂是肉身不断生长所养出来的包浆,它穿越维度,最终填补了宇宙浩瀚的虚无;而不是,被这种虚无所吞噬。
2024-12-19 12:30:47
这一笔非常动人,它仿佛为苏轼那首《临江仙》在做感官语言的注脚: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写下这阕词的时候,苏轼正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生命给了他狠狠一击重锤,反而成就他的精神世界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让他的作品抵达巅峰境界。就像是被驱逐流放离开了故乡佛罗伦萨的但丁,在苦闷抑郁中写出光灿古今的《神曲》。万物被敲裂开的那道罅隙,往往是让光射进来的地方。
2024-12-19 12:32:20
入世仿佛就是这样一场游戏,我们的造化都是被命运锤炼而成。得意时很容易失去自我觉察,失意时却往往是清醒来临的前奏。再好的原料,也需要经过这场“入世”的细细打磨雕琢,方能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
那些天赋异禀的人,似乎宇宙也不舍得辜负,锤打时会格外下手狠一些,千锤万凿,烈火焚烧,粉身碎骨,最后淬炼出人间的清白。
2024-12-19 16:05:38
汴河虹桥那一幕是中国绘画史上最惊心动魄的场景;而佛罗伦萨的老桥上,但丁惊鸿一瞥地邂逅了贝阿特丽采(Beatrice),最终成为他颠沛流离一生中最温柔的记忆。他用刻骨铭心的思念,将她升华成为《神曲》里带领他进入高维天国的女神,同样地,也成为西方文学史上最惊艳的一笔。
而威尼斯最著名的那座桥却有着一个美丽且哀伤的名字——叹息桥(Ponte dei Sospiri)。而这座具有层层深意各种嵌套隐喻的虹桥,谁说不是来自张择端忧生伤世的一声叹息呢?
2024-12-19 16:08:50
通常在文化艺术兴盛的时代,往往都是“酒神精神”的高潮。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首次提出日神精神(Apollonian)与酒神精神(Dionysian),用这两个术语来解释人性的矛盾。阿波罗(日神)原则是讲求实事求是、理性和秩序,狄俄尼索斯(酒神)原则是赞美生活,拥抱直觉情感,接受生命的无常。其实很多传统的狂欢节都是酒神精神的一种体现。
2024-12-19 16:10:23
可以这样总结:但凡盛世,必然是日神与酒神放下对立融合在一起的。就像福楼拜说的:“艺术与科学在山脚下分手,又在山顶相遇,迸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2024-12-19 16:36:53
这也是为什么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将一切爱恨情仇都凝聚在一座“大观园”里,它其实就是外面那座更大“花园”的一个缩影。最后,贾宝玉离开的不是大观园,而是繁华的大观世界,从那场尘世的梦境之中苏醒过来,走向了干干净净的天地之间。
其实不管换作何种语境,人性的算法都是一样的,哪里都是这个算法所驱动的江湖——就像一个电子游戏,尽管更换了场景故事,却还是一样的核心引擎。
走出园子的入世,就像开启了一张更大的“游戏地图”,那些曾经走过的路教会了我们如何继续找路。世间所有的路都是一条路,所有的书都是一本书,它们总在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件事情,那就是生命本身。无论走到哪里,那都是该去的地方,经历一些该经历的事,遇见该遇见的人。是他们,让我们最终抵达了自己。
2024-12-19 16:40:06
护城河沿岸绿树成荫,张择端画了逶迤连绵的一片,婆娑摇曳。既很好地勾勒出了河岸的轮廓,又掩映虚化着远景。北宋官方沿袭了从后周开始的汴梁绿化政策,由专门的市政部门沿着河道种植花木,相当有环保意识。保持水土的同时,也让诗情画意渗透于街道坊巷——仿佛整个城市就是一座园林——以提供给人们不断地迷路,然后再找到自己的路。
2024-12-19 16:41:03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也必须在城市各种道路的扑朔迷离里依靠自己找到它。很多人走得进城市,可是未必所有的人都能走出来。“围城”的比喻,不仅仅说的婚姻,本质上说的其实是人生这座充满了“鬼打墙”般重复模式的迷宫。
我们看到城外的远景里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寺院,一位方外之人站在门口沉思。仿佛寺院内外也构成了一组“围城”的关系,有心灰意冷的人试图遁入空门寻求解脱,也有凡心不死的比丘觊觎红尘的热闹。
那些选择斩断世俗种种关系躲在清静之地的修行者,是否也从此进入了另外一个园子呢?同样是避不开的种种规矩,有如条条框框的束缚,只是将人情世故置换成了某种其他形式而已,清规戒律背后依然躲不开人性江湖的底层逻辑。说到底,众生都在自己的游戏里流连罢了。
2024-12-19 16:44:37
华夏文明的视角是“天人合一”,因此对人与自然、人与科技的理解截然不同。它会以一个更全局的视角,去洞悉万事万物之间内在的隐秘联系。万事万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表面上是一个个独自矗立的岛屿,可是水面下的大陆将彼此相连。而天地之间那看不见的流动,就像太平洋的季风那样传递着所有的信息,由此及彼的因果关系,形成一连串的蝴蝶效应。
2024-12-19 16:45:52
1854年,一位印第安人酋长给“在华盛顿特区的大首领”写下一段话。此时,他与他的族人已经拼尽了最后一份力量。
“如果我们放弃这片土地,转让给你们,你们一定要记住:这片土地是神圣的……清风给了我们的祖先第一口呼吸,也送走了祖先的最后一声叹息……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这片土地上的动物……降临到动物身上的命运终将也会降临到人类身上……告诉你们的孩子,他们脚下的土地是祖先的遗灰,土地存留着我们亲人的生命。像我们教导自己的孩子那样,告诉你们的孩子,大地是我们的母亲。任何降临在大地上的事,终将会降临在大地的孩子身上。”
2024-12-19 16:46:32
华夏尚武精神和这种暴力崇拜有很大的区别,汉字里的“武”意思是“止戈”,强大的力量是为了守护和平而不是为了扩张侵犯。《孙子兵法》十三篇里其实有九篇说的是如何避免战争的发生。
因为我们懂得,真正令人心悦诚服的,永远不是血腥暴力,而是文明的力量。
以暴制暴是一个无限的死循环,因为作用力必然带来反作用力;而文明的渗透如水滴石穿,正如老子所说的“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2024-12-20 15:57:19
几个世纪以后,一位叫伊塔洛·卡尔维诺的作家写了一本书叫《看不见的城市》。这个来自丝绸之路终点的意大利人,向往着遥远的东方,在书里虚构了各种各样“看不见的城市”,以马可·波罗的视角来讲给忽必烈听。
终于有一天这位天可汗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描述过你的故乡威尼斯?马可·波罗笑了:陛下,你以为我一直在讲述什么别的城市吗?
你以为,张择端一直在描绘什么别的城市吗?
2024-12-22 18:15:24
这个思路也让我们能够轻易理解“赛博朋克”的故事逻辑:这种科幻的未来城市模型是建立在高度发达的科技之上的;然而相反的是,人们的生活仿佛更糟糕了。城市四处充斥着光化学污染,伴随着永无止境的酸雨;底层人民蜗居在逼仄的生存环境里,像被榨干能量的工具人被放任自流,只能在虚拟世界里寻求精神寄托。巨额的财富掌握在极少数金字塔尖的资本集团手里,他们操控着真实的世界。所谓的“朋克”指的是一种来自底层英雄主义的反抗精神,仿佛电影《饥饿游戏》那样,蚁民为了争取生存权而战斗。
这是一个非常动物性的原始脚本,人们的心智将被锁死在物质至上“先活下来再说”的生存逻辑里,不断地刷新下限,导致社会道德沦丧。在自我主导的算法里,唯一出路就是干掉强者,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这仿佛是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原型的隐喻:第三代的神王宙斯杀死了父亲克洛诺斯,而克洛诺斯又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乌拉诺斯,从而获得权力:这似乎永远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它也同样影射着今天“修昔底德陷阱”的大国博弈。
从土地到资本,最后到科技,一切只是形式变了,但“奴役—反抗”永远是西方历史发展的主旋律。
在法国大革命时代启蒙思想浪潮中,孟德斯鸠提出了“天赋人权”的概念,这其实就是“赛博朋克”的核心。然而事实上,早在秦朝末年,中国的陈胜、吴广已经发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
被认为是中国最古老的史书《尚书》里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早就明确地提出来这个核心观点:国家是属于人民的。到了春秋战国,《孟子》进一步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也就是说为君之道,应该是作为类似于一个“职业经理人”的角色去治理国家的,偏离了这个认知,就是无“道”的昏君。明末清初的大儒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里也陈述了这个观点:“天下为主,君为客。”而谭嗣同更是站在所有王朝的尾巴上做出了一个总结:“中国之民本思想,实澈上澈下,流贯中国五千年之政治。”
2024-12-22 18:18:09
卡尔维诺先生在那本《看不见的城市》里提问:你是为了回到你的过去而旅行吗?还是为了找回你的未来而旅行?——然而我们的旅行还在继续,导游张择端带着我们一路逶迤走来,终于到了揭晓汴梁城繁华的时刻了。
2024-12-23 11:37:39
民间的创造力是无限的,这种由生存本能而激活的种种『街头智慧』是书本上学习不到的知识,也正是入世这一所社会大学的真谛所在。
2024-12-23 11:40:03
文字就像是文明的法器,以载体的功能传递着精神的不朽。
2024-12-23 11:48:45
从他庄严肃穆的神情上,观众能够感受到一种心如止水的平静,甚至是一种纤尘不染的圣洁。这样的僧侣,他不用开口讲经,本身的存在状态已经是最好的布道。
你不用唤醒任何人,只需要让他们看见光。
2024-12-23 12:06:17
在成住坏空的轮回里,宋王朝此时就像张爱玲笔下的那一袭华丽的袍子,表面依然光鲜亮丽,里面却爬满了虱子跳蚤——掌权的弄臣只惦记着中饱私囊,清代人嘲讽他们为“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经过这些蛀虫不断腐败啃噬,房梁已经中空,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2024-12-23 12:11:30
士大夫精神不仅仅是读书人的专属,它已经在千百年里渗透进了我们的国民性之中,为民族注入了一种正气——『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万物生生不息的流动正是靠着这股正气而运作的。
2024-12-23 12:15:02
如果我们看懂了张择端在汴梁街头画《玄奘负笈图》的深意,那么我们就能理解他画这位紧随其后的文官身上所承载的一种东西:士大夫精神。
就像有人接过了普罗米修斯带来的火种,默默地守护着它不熄灭。
2024-12-23 12:24:50
在暗夜之中,也许你无法真正改变什么,然而小心守护好内心这一团火焰,让后来的人们知道,人性的光,始终未曾陨落过。
2024-12-23 12:27:41
士大夫精神,是一种比生命更宏大的东西。它是一种舍生取义的勇气;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一种“知必屈辱而不避”的坦荡;一种百折不挠的执着;一种铁骨铮铮的骄傲;一种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气度;一种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的教养;一种绝不与世俗泥泞同流合污的风骨;一种“时穷节乃见”的从容;一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节;一种“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赤诚。
它还是诸葛亮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2024-12-23 12:31:25
真正的苦难就是愚昧无明,禁锢在生存的低级意识和野蛮血腥的丛林视角里。然而最可悲的是,很多人迷失在花花世界的光怪陆离之中,沉溺在表面的争名逐利里,从而荒废了人间的“学业”。要不然就像西方哲学一样,一直在头脑的死胡同里绕啊绕,然后掉进了虚无主义的陷阱里。
2024-12-23 12:32:51
我们就像是一个养成类游戏的AI那样:自身原始动物性的算法浑身都是破绽,经不起钱权名利黄赌毒的诱惑。一个人但凡有邪念,人性的病毒就抓住你内心欲望等心魔,拖着你堕入万劫不复。我们灵魂的免疫系统就是成熟健全的心智,中医理论里将肉眼看不见的病毒称之为“邪气”,只有自身正气凛然,才会百毒不侵。
2024-12-23 12:51:12
韩愈在《师说》里提出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责,而传道是首位的。坎贝尔说的:“教导学生如何在学习中找出生命的价值,是老师的本职工作,这也是高等教育最重要的使命。”
现代教育重视科技而轻视人文科学,一味追求科技发展,却忽略了道德品性的培养和心灵的成长。缺乏了人性视角的循循善诱,只能培养出大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尽管拥有各种耀眼的学历头衔,意识上却依然没有摆脱生存性本能的丛林视角,拥有知识却没有文化,头脑强大却没有了初心。
其中最危险且后患无穷的是,它只强调了物质层面的知识技能,阉割了精神性的部分——“道”被极大程度地忽略甚至是抛弃了,只剩下“术”的部分,即使是人文学科,也只是训练专家而已。在现在的高等学府,你已经学习不到可以引导你去理解生命和智慧的内容,它不再是培养“人”追求“大学问”的地方,而更加像是一个培养“工具人”的高级技校。
我们失去的其实是对高等知识的敬畏之心,背离了“道”的“术”是对知识的滥用和亵渎。这就像一座宝藏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你我却视而不见,只对宝藏所在的建筑赞不绝口。
我们的时代,科技发展空前迅速,却失去了“道”的指引,如同我们乘坐一艘没有罗盘的船,在茫茫大海上陷入危险的迷航。
我们的时代,人们急功近利地一心只求“术”,也许因为傲慢自大的我们认为“技术”是为我们服务的,而“道”需要我们把自己奉献出去。正如两千多年前孟子的慷慨陈词:“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我们的时代,并不缺少所谓的公共知识分子,缺失的是“志于道”且“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精神。
2024-12-23 12:57:03
在入世的迷宫里,他们有些人在凝视深渊的时候也被深渊所凝视,从屠龙少年变成那条恶龙;有些人在内心的垂死抵抗中逐渐被世俗侵蚀吞没,阉割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平庸而碌碌无为地虚度了漫长的一生。然而,总有一些人选择了面对真实的自我,选择去经历去体验甚至是失去,最终突围出来——也许并没有成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但至少成为自己的英雄。
2024-12-23 12:57:45
1924年,泰戈尔访问清华时有一段著名的演讲,围绕在他身边的是当时最卓越的一群年轻人,他们之中有梁思成、林徽因、徐志摩,还有梅贻琦、王国维、梁启超这些具有士大夫精神、大学精神风骨气节的守望者。
他们从容自信又笃定地站在那里,听这位智慧的长者掷地有声一句一字地对他们说:“你们有什么是可以从自己的民族里拿出来,送给这个世纪的礼物,你必须要回答这个问题,你知道自己的内心,你知道你自己的文化,你们史册里最永久的是什么?因此我竭我的至诚恳求你们,不要走错路,不要惶恐,不要忘记你们的天职,千万不要理会那恶俗的力量的引诱,诞妄的巨体的叫唤,拥积的时尚与无意识,无目的的营利的诱惑。不要忘记你们的真心和真性。”
泰戈尔说:拿出你们的光亮来,加入这伟大的灯会。他还说,我无法相信你们的灵魂是天生的聋窒。
也许,这就是张择端找到的解题思路:只要初心不死,一代代前赴后继的年轻人就能守住光,我们就还有希望。
2024-12-23 13:04:40
中医的传承,不仅仅是医术,更有医德的部分——这与读书人说的“道”与“术”的关系是殊途同归的。历史上很重要的一本医书《千金要方》的名字来自孙思邈取意“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并且第一卷就是开宗明义的四个字:大医精诚。在这篇里,他说大医必须“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要求一个医者要做到不管患者的贵贱贫富老幼美丑等一律平等看待,全心全意地去照料。
正如现代国手李可老中医说过一句震撼人心的话:“大医不出,苍生何为?”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位真正大医的担当血性和慈悲心。他甘愿冒着牢狱之灾,置个人安危荣辱于不顾,根据古法重用毒性极强的“附子”,每次临危受命,专治急危重症疑难,在生死线上救回无数人的生命。
形容医生我们总是能联想起“仁心仁术”“悬壶济世”一类的成语,而事实上,“仁”与“济世”正是中医真正的核心。事实上古代的修行者,无论东西方,诸如道医和炼金术士,他们都是首先以医者自居的。因此中医里有一句话说:“下医治病,中医治人,上医治国。”
《清明上河图》一共出现了三处与医药有关的地方:城郊市井卖药的江湖郎中,城中闹市的杨家应症,以及此处的御医太丞。也许这是画家的一种精心设计,分别对应着医者的三种不同境界吧。
民国时代,名医章次公赠给学生朱良春十六个字:“儿女性情,英雄肝胆,神仙手眼,菩萨心肠。”这不但是医者之道,也是为人济世之道。它与士大夫精神的秉性如出一辙:拥有理想情怀与赤子之心,同时也知道如何踏过世事的泥泞与艰难。
张择端以“寻医问药”作为整张画卷的尾声,是在千呼万唤一位“上医”能够找到救国济世的良方,治愈此时千疮百孔的宋王朝,治愈整个民族良心上的伤口,治愈这个迷了“道”的时代的精气神。
是啊!大医不出,苍生何为!
仔细想想,站在赵太丞宅前的那个人是在问路吗?也许他其实是替张择端“问道”:路在何方?道在哪里?
他随之自问自答:路在脚下,道在心中。“道”理其实如同医理:只要做到一身正气,就能百邪不侵。只要做好自己,无愧于心,那么未知的前路茫茫我们也不必执着,尽人事以听天命。
于是,徽宗政和至宣和年间,翰林院的画家张择端,以一腔“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画下了这幅千古绝唱般的《清明上河图》。
2024-12-23 13:05:43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还写过一段话:“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模样。”
2024-12-23 13:07:15
张择端在画里写尽了汴梁城风情万种的各种模样,这其实是他在完成自己“入世”的英雄之旅后,为这座伟大城市写下的一封情书,为他所深爱着的人间烟火写下的一封情书。
在他的线条笔墨下,这座城市留下了盛世中最美好的样子,也留下了中国古代文明最巅峰的样子。这惊艳的一瞥成为永恒,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冲突与对峙、所有的悲喜与离合,都像写在云烟里的字句,最终消散在时间无垠的荒漠里。
永别了,北宋时代的汴梁城。
在整张画面里,张择端不动声色地出现了三次:我们在那个尚未入世一心苦读的书生身上看到了憧憬与向往;在那个逆行于人群的士大夫身上,看到了他入世的担当与坚守;在那个一叶扁舟逍遥于江河的文人身上,看到了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出世的翩然风姿。这其实,就是《人间词话》里所讲述的那三重必经之路的境界。
2024-12-23 13:07:46
古往今来,千万个在人间这所学校里做完了功课的人,曾经殊途同归地走过同样的旅程。这就是“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捷径。后来,他们纷纷用文字、用画、用音乐去承载这个“道”,启迪后人在迷宫中学习找路最终踏上人间正道,一代一代传承光明的火种。而这些伟大不朽的作品,赋予了后来的人们无尽的力量。当我们在黑暗中探索的时候,也许有迷惘、困惑,也有无数痛苦挣扎。可是你知道,你并不孤独。
很多年以后,城头上已经荒草丛生的汴梁城,来了又走了一拨又一拨的过客。也许只有在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那些前朝的白头宫女们,又或者是城外村庄里的农夫们——他们闲坐着,很偶然地,说起那一年的清明时节。
2024-12-23 16:21:11
并不是类似《黑客帝国》这些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盖世英雄的英雄行为,这事实上是华夏文明里每一个受过儒家思想熏陶的读书人所具有的自我身份认同。
所以,这本书借着这张讲述“入世”的画,写的其实是儒家所主张“传道”的那个“道”,写的是真正的士大夫精神。
2024-12-23 16:23:14
这个过程也许就是人间剧场所有遇见的意义:在尘世间的热闹里,每一场狭路相逢都像一面镜子那样,帮助照见我们自己身上那个看不见的,叫作“自我”的东西。大道极简,这近似于朴素的道理,仿佛遥相呼应三千年前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上镌刻的那句振聋发聩的铭文:“Know Thyself.”(请认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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